2019年11月26日 星期二

《鏡子》

  鏡子終日沉默,任憑四季流逝,眼前人來人往。

  它有百萬隻眼,在森林的那隻被連綿的深青色圍繞,不斷飄著粉雪;在海洋中心的那隻,入目所見只有化不開的碧藍;而在狹窄公寓的那隻眼,正看著女孩卸下早上才化好的精緻妝容。

  這是鏡子看著女孩的第二十一年。

  女孩時常望著鏡子,於是鏡子也總看見她。相比一成不變的景色,她自然更吸引鏡子的注意力。

  女孩一一卸除臉上的妝,露出一張平凡而乾淨的臉,她疲倦地盯著鏡子,明顯哭過的眼角帶著微紅。

  鏡子總是想,在它看不見的地方,女孩是什麼樣子的。是帶著笑容融入在人群中,還是獨自一人湮滅在寂寞裡?

  可就像它不會告訴在湖邊飲水的鹿,身後有獵人虎視眈眈,它也不會告訴女孩,就算沒有眼影和唇膏,她笑起來一樣很好看。

2019年10月13日 星期日

樓倒人散

  詩人撥開灌木叢,接骨木花撲簌簌地落了滿地,沾上他的衣鞋。

  摸了摸錢袋,他走向城裡唯一的小酒館。一銀幣可以買一杯琴酒,再幾個銅錢就能加一匙接骨木花煮的糖漿。他向來是這麼喝的。

  商人和地主的兒子坐在酒館裡最顯眼的位子高談闊論,從首都的新聞談到寶石的價格,各自帶著倨傲的笑容。

  詩人知道──其實整座城裡的人都知道,那些富商總在夜裡的港口販售槍枝與鴉片,而地主與他的兒子全不是好東西。但他們仍有資本昂首闊步,以高貴與尊榮遮掩卑劣。

  人們總歸是敬重他們的,人們總歸是敬重王冠的。

  於是詩人偏愛華美絢爛的詞句,儘管都只是庸俗廉價的氾濫讚詞。正如他讚美繁星與烈日,他也能用最昂貴的字眼稱頌街邊的老鼠或醉漢。

  輕慢如他,莊重如他。
踩著小步舞的步法行最後一個屈膝禮,奉還所有艷羨目光。

  樓倒人散。

2019年2月12日 星期二

《花環鐐銬症》


  女孩站在空無一物的石室裡,唯一透光的地方只有石牆高處的一扇通風窗,從昨日起就再也沒有傳來外面的聲響。人們交談的聲音、馬匹行走的聲音、連清晨鳥兒的鳴叫也消失了。

  從有記憶起,她就待在石室裡,每日所需的食物和水都由外面送進來,沒有人向她解釋過為什麼,只是不斷地告訴她:不要觸碰任何東西。除此之外再無它語,沒有人願意和她交流。

  幾次不小心碰到用來盛裝食物的藤籃,都瞬間變成一些繽紛而柔軟的東西。女孩透過外面人們的聲音學會語言,知道這些彩色的東西稱為「花」。

  她漸漸明白她不能待在外界的原因。

  食物和水像聲音一樣,再也沒有進入石室。女孩等了又等,始終沒等來任何一點變化。她看著冰冷的石牆,下定決心似地將手覆上去。

  被觸碰過的牆面化成一朵朵鮮花,陽光隨著花間的空隙灑進室內。女孩接連觸摸其他完好的牆面,越來越多石磚變為花朵,直到再也支撐不住石頭的重量,整面牆轟然倒塌,花朵和碎石落滿一地。

  她在煙塵和明亮的日光中忍不住閉上眼睛,再度睜開雙眼時,便看到了她居住已久卻從未看過的城鎮。藍天、白雲、和緩的微風。

  鎮上座落著許多和她所待的石室一樣的石造屋,只是有些更為華麗,裝有透明的窗和漆上不同色彩的木門。

  女孩向前走,腳腕卻像被抓住似的無法再向前一步。她低頭一看,是圈在她腳腕上的腳鐐,連著有些生鏽的鐵鏈,長度剛好只到石室的邊緣。

  她彎腰輕碰那鐵環,手指離開後,只剩小小一串繽紛,像花環一般圈住她纖細的足腕。只輕輕一扯,就與鐵鏈分離。
  
  女孩四處走動,試圖尋找他人的蹤跡,可是無論她走到哪裡,城鎮裡只迴盪她噠噠的腳步聲。沒有人們在屋子裡,沒有馬匹在馬廄裡,沒有野貓在巷弄裡。

  整座城鎮宛若空城。

  她開始發瘋似地奔跑,雙手掠過所有眼前的東西,留下滿地的花。城鎮像那面石牆一樣逐漸崩塌,碎石塊落了滿地,又在被女孩踩踏的瞬間化為花朵,如此反覆巡迴。

  和人們一樣,城鎮也不見了──女孩恍惚地想。

  整座城鎮宛若廢墟。

  跑上石橋時,她隨著碎石和花朵掉到了橋下,因為墊著柔軟的花,女孩並沒有受傷。她環顧四周,看起來像是河流的直長凹槽乾燥無水,隱約有龜裂的痕跡。

  腦內轟鳴作響,女孩驀地知道為何人們都不在了。幾天前她還在石室的時候,外面的人似乎都匆忙而紛亂。

  他們都走了,而且拋棄她了。

  女孩茫然地爬出河床,走回堆滿花朵的廢墟裡,她不明白為何所有人都能這麼徹底地拋棄她,彷彿她從來都不存在他們的世界裡。她從沒見過城鎮裡的任何一個人,但若是真的沒有人在意她,又何必給她食物讓她活下來呢?

  眼角有溫熱而透明的水滴流下,女孩覺得心裡空了一塊,又好像本來豐盈了許久,在某天揭開來看,才發現那裏其實空無一物。

  她坐在柔軟的花瓣裡,止不住地哭泣。城鎮已經沒了,取而代之的是花朵,堆成小山一樣的花朵。

  柔軟而脆弱地與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