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13日 星期四

《旅人記》

楔子:日月之行,星漢燦爛

 

  「天有五星,地有五行。日月之行,實勞我心。」

 

  那是一個晴朗無雲的夜晚,孩子們行走在岩石地上,輕輕地唱著歌。白日的天氣漸漸炎熱起來了,正是春耕收尾的季節。唯有這個時候,一天正要結束,一天還未開始,他們得以不被訓斥貪玩。那些「高貴的人」不在時,父母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盡可能留給他們身為孩子的特權。

  四季曾經如同書本裡說得那般,帶著花香的風吹拂在臉上是和煦的,細雪覆在簷上,不壓垮任何一個家。模糊而遙遠的記憶裡,他們想起站在樹蔭底下的那個夏天,不滿地向母親抱怨汗水沾濕了髮尾,藉故討要冰涼而甜美的瓜果。

  如今的每一年,他們只能祈求烈陽早日離去,寒冬遲些到來。

  他們生活在天與地的間隙裡,沐浴著兩顆太陽的燒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所擁有的,不過是空空如也的雙手,履於霜冰的步伐,以及漫天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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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庚

  從採桑園回來的路上,長庚遠遠瞧見鎮上的人遠比平時還多,鮮豔的紅色衣衫,愜意微笑著的臉龐,帶著上位者獨有的餘裕——寬容地對待庶民,向來是他們用來攀比所謂高尚的方式。看了一眼,少女便低下頭,縱然再寬容,旅人也無法隨意直視宿人,簇擁在宿氏公子身旁的,全是私家的僕隸,而低伏在一旁的,是她的朋友,她的家人。

  宿人是居住在地面之下的,長庚和所有的孩子,在能行走與識讀後,都曾被帶到地下,見識過宿人的生活。行過蜿蜒的迴廊與階梯,門後的世界開闊明亮,幾乎與地面無異。他們從一株白色巨木中走出來,枝幹延展到遼遠高曠的石質天頂,長庚摸了摸巨木,是未曾感受過的冰涼質感。翡翠色的葉片間,鑲嵌著一顆散發著強光的碩大球體,似有光華流轉。領路的人告訴他們,巨木叫做「扶桑」,光球名為「日月」,扶桑之下,沒有烈日,沒有風暴,沒有嚴雪,有的是四季如一的溫暖宜人。說著這些時,領路人用著驕傲的口吻,欣賞孩子眼中的驚訝與艷羨。長庚比其他孩子早熟一些,心裡是滿滿的不以為然,父親說他們旅國人信仰星空,宿國人信仰太陽,這本來並沒有高低之分。可是宿人分明捨棄了真正的太陽,自顧自地建造了他們所謂的「日月」,試圖主宰新的天地,這難道不是莫大的不敬嗎?然而長庚卻也不得不承認,宿人確實是比他們富足的,都說驕兵必敗,輸得徹底的卻是旅國,於是他們春耕秋收,將他們疲於奔命的一年貢獻給宿國。

  將孩子帶到地下,一方面是展現宿國的強盛,一方面是給孩子取宿國的新名,從此他們在宿國人面前,不能再用原來的姓名。長庚永遠記得,給她命名的官員聽到她本來的名字後,皺起眉頭,嘴角卻泛起輕蔑的笑意。

  「真是不祥。」他說。

  似乎在宿國的語言裡,長庚代表著慧星。長庚心裡忿忿,卻不敢在面上表露半分。後來,官員寫下她的新名「李綾」,只因她家裡就是養桑蠶為生,多麼隨意。這些人制定一個名字,只是為了一聽便能明白,這是誰家的孩子,家裡做什麼營生,而這與數字組成的編碼又何異?

  父親說過的,她的名字是除了日月以外,天上最明亮的一顆星。

  長庚回過神來,宿氏公子一行人已經過她,連一個眼神也留下,當然,這也是她希望的。不論男女,有些旅國人是願意受到宿人青睞的。成為他們的僕從,雖然仍然沒有自由,至少不用擔心溫飽,不用為每年的稅煩憂,且很多人早已厭倦極端的天候,渴望宿人的安棲之地。但長庚不願意,因為只要還能看見天空,她便永遠是長庚。

  不是別的什麼李綾,她是長庚,只會是長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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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人記補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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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之月

  每年的七月,除了無處躲藏的酷熱外,整個旅國盡皆壟罩在沙塵之下,他們除了保護自己,也要保護即將收成的莊稼。人們拉緊門簾,在臉上覆著薄布,即使如此,歸家時仍是滿頭滿臉的沙。唯一可喜的是,這段時間是不會有宿人來巡察的,唯有沙塵結束,他們才會再度施然而至。

 

〈涉於春冰

  數日的大雪後,雲層都散盡了,冰封了整整一個半月的城鎮,終於在鄰近二月時有了融化的跡象。今年的冬日持續了特別久,旅人心裡明白,以後只會越來越久的,春和秋早已逐漸淡出他們的記憶。但是融冰仍然是可喜的,嚴冬之後,夏日之前,總有那麼幾天可以喘息的日子。

2019年11月26日 星期二

《鏡子》

  鏡子終日沉默,任憑四季流逝,眼前人來人往。

  它有百萬隻眼,在森林的那隻被連綿的深青色圍繞,不斷飄著粉雪;在海洋中心的那隻,入目所見只有化不開的碧藍;而在狹窄公寓的那隻眼,正看著女孩卸下早上才化好的精緻妝容。

  這是鏡子看著女孩的第二十一年。

  女孩時常望著鏡子,於是鏡子也總看見她。相比一成不變的景色,她自然更吸引鏡子的注意力。

  女孩一一卸除臉上的妝,露出一張平凡而乾淨的臉,她疲倦地盯著鏡子,明顯哭過的眼角帶著微紅。

  鏡子總是想,在它看不見的地方,女孩是什麼樣子的。是帶著笑容融入在人群中,還是獨自一人湮滅在寂寞裡?

  可就像它不會告訴在湖邊飲水的鹿,身後有獵人虎視眈眈,它也不會告訴女孩,就算沒有眼影和唇膏,她笑起來一樣很好看。

2019年10月13日 星期日

樓倒人散

  詩人撥開灌木叢,接骨木花撲簌簌地落了滿地,沾上他的衣鞋。

  摸了摸錢袋,他走向城裡唯一的小酒館。一銀幣可以買一杯琴酒,再幾個銅錢就能加一匙接骨木花煮的糖漿。他向來是這麼喝的。

  商人和地主的兒子坐在酒館裡最顯眼的位子高談闊論,從首都的新聞談到寶石的價格,各自帶著倨傲的笑容。

  詩人知道──其實整座城裡的人都知道,那些富商總在夜裡的港口販售槍枝與鴉片,而地主與他的兒子全不是好東西。但他們仍有資本昂首闊步,以高貴與尊榮遮掩卑劣。

  人們總歸是敬重他們的,人們總歸是敬重王冠的。

  於是詩人偏愛華美絢爛的詞句,儘管都只是庸俗廉價的氾濫讚詞。正如他讚美繁星與烈日,他也能用最昂貴的字眼稱頌街邊的老鼠或醉漢。

  輕慢如他,莊重如他。
踩著小步舞的步法行最後一個屈膝禮,奉還所有艷羨目光。

  樓倒人散。

2019年2月12日 星期二

《花環鐐銬症》


  女孩站在空無一物的石室裡,唯一透光的地方只有石牆高處的一扇通風窗,從昨日起就再也沒有傳來外面的聲響。人們交談的聲音、馬匹行走的聲音、連清晨鳥兒的鳴叫也消失了。

  從有記憶起,她就待在石室裡,每日所需的食物和水都由外面送進來,沒有人向她解釋過為什麼,只是不斷地告訴她:不要觸碰任何東西。除此之外再無它語,沒有人願意和她交流。

  幾次不小心碰到用來盛裝食物的藤籃,都瞬間變成一些繽紛而柔軟的東西。女孩透過外面人們的聲音學會語言,知道這些彩色的東西稱為「花」。

  她漸漸明白她不能待在外界的原因。

  食物和水像聲音一樣,再也沒有進入石室。女孩等了又等,始終沒等來任何一點變化。她看著冰冷的石牆,下定決心似地將手覆上去。

  被觸碰過的牆面化成一朵朵鮮花,陽光隨著花間的空隙灑進室內。女孩接連觸摸其他完好的牆面,越來越多石磚變為花朵,直到再也支撐不住石頭的重量,整面牆轟然倒塌,花朵和碎石落滿一地。

  她在煙塵和明亮的日光中忍不住閉上眼睛,再度睜開雙眼時,便看到了她居住已久卻從未看過的城鎮。藍天、白雲、和緩的微風。

  鎮上座落著許多和她所待的石室一樣的石造屋,只是有些更為華麗,裝有透明的窗和漆上不同色彩的木門。

  女孩向前走,腳腕卻像被抓住似的無法再向前一步。她低頭一看,是圈在她腳腕上的腳鐐,連著有些生鏽的鐵鏈,長度剛好只到石室的邊緣。

  她彎腰輕碰那鐵環,手指離開後,只剩小小一串繽紛,像花環一般圈住她纖細的足腕。只輕輕一扯,就與鐵鏈分離。
  
  女孩四處走動,試圖尋找他人的蹤跡,可是無論她走到哪裡,城鎮裡只迴盪她噠噠的腳步聲。沒有人們在屋子裡,沒有馬匹在馬廄裡,沒有野貓在巷弄裡。

  整座城鎮宛若空城。

  她開始發瘋似地奔跑,雙手掠過所有眼前的東西,留下滿地的花。城鎮像那面石牆一樣逐漸崩塌,碎石塊落了滿地,又在被女孩踩踏的瞬間化為花朵,如此反覆巡迴。

  和人們一樣,城鎮也不見了──女孩恍惚地想。

  整座城鎮宛若廢墟。

  跑上石橋時,她隨著碎石和花朵掉到了橋下,因為墊著柔軟的花,女孩並沒有受傷。她環顧四周,看起來像是河流的直長凹槽乾燥無水,隱約有龜裂的痕跡。

  腦內轟鳴作響,女孩驀地知道為何人們都不在了。幾天前她還在石室的時候,外面的人似乎都匆忙而紛亂。

  他們都走了,而且拋棄她了。

  女孩茫然地爬出河床,走回堆滿花朵的廢墟裡,她不明白為何所有人都能這麼徹底地拋棄她,彷彿她從來都不存在他們的世界裡。她從沒見過城鎮裡的任何一個人,但若是真的沒有人在意她,又何必給她食物讓她活下來呢?

  眼角有溫熱而透明的水滴流下,女孩覺得心裡空了一塊,又好像本來豐盈了許久,在某天揭開來看,才發現那裏其實空無一物。

  她坐在柔軟的花瓣裡,止不住地哭泣。城鎮已經沒了,取而代之的是花朵,堆成小山一樣的花朵。

  柔軟而脆弱地與她一般。

2018年12月16日 星期日

《終昏記載》


『通途指引徵兆,枝條垂掛空想,一切都轉而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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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灰濛濛的,不知從何時開始,高空中的雲層再也沒有散開。

  點著目前的物資,旅言露出困擾的表情。從第六儲存站拿走的乾糧還有三個星期左右的分量,其他還有照明燈、小型發電機、罐裝石油等等。在沒有代步工具的狀況下帶著這些東西走動會非常緩慢。

  「如果有車就好了。」旅言鬱悶地嘆了口氣。

  「怎麼可能有嘛,現在哪有還在用油的車子。」克洛伊搖搖晃晃地從空無一人管理室走過來。「電動車欄位都是空的,而且一個人也沒有。」

  「軍備區應該就在這附近,或許可以找到油電雙用的小型坦克。」

  「坦克?」克洛伊懶洋洋地靠上旅言的背。「妳會開嗎?」

  旅言沒好氣地推開身後的人。「我從沒想過會開那種東西,也沒想過我現在會跟妳換一張臉。」

  「還在介意啊?其實這種時候也無所謂吧,而且,晚上就會變回來了。」克洛伊伸手捲了捲那本來屬於旅言的黑髮。「別皺眉頭嘛!我都沒看過自己的臉做出那麼嚴肅的表情。」

  她湊到旅言面前,故意做了個鬼臉。旅言努力板著臉,後來還是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克洛伊‧莫里森就是有種能力,讓人在這種高壓的環境下情緒變得輕鬆。旅言常常想如果當初沒被克洛伊拉進通往北邊境的列車,或許她已經被來自他國的砲彈炸死了。

  八年前,她們在邊境做極地研究,是克洛伊臨時決定的一個項目。在沒有其他參與者的狀況下,兩人幾乎與外界隔絕。

  等接到來自過去的消息時,戰爭已經演變成人類的大規模衰退。

  毫無人煙的極北研究站看不見一點硝煙的蹤跡,而悲劇如同原子彈爆裂的速度般迅速,在來不及驚訝前便剩下難以置信的荒謬。文明的崩解僅僅花了不到十年。

  資源耗盡,人民產生恐慌,國與國之間互相掠奪。第六次生物大滅絕以最慘烈的方式結束了人類在地球上自以為的統領權。

  在生命面前,人類失去了所有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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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之湖浸滿枝葉,閃爍著率直而簡單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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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我是變成了『旅言』的我,還是由妳變成的『克洛伊』?」發生改變的那一天,克洛伊這麼問到。

  「什麼?」

「我是說──」克洛伊彷彿想要強調些什麼,眼神閃閃發亮。「這幾乎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啊!」

  「以前的小說有很多這樣的情節,靈魂或某種意識型態穿梭於不同的個體間,多麼不可思議?我真不明白院長為什麼要禁止這些有趣的東西……」

  「洛伊,這不有趣。」旅言聽見自己一字一句地用冰冷的語調打斷她。「這裡沒有能定居的地方了,食物永遠都不會足夠。我們沒有時間談這種沒意義的事。」

  她並不想說這種話。連日的疲憊與緩慢滋生的絕望感卻架在她的腦袋上,逼她吐出無力的字句。
  克洛伊沒有再說話。旅言轉身在火坑旁升起了火,盯著火苗瞧,下意識地不敢看她。心中的後悔不斷翻滾、囤積。

  天色轉暗了,旅言正思索著第兩百零七種道歉的語法,冷不防被一雙手將臉硬是轉了過去。對上克洛伊綠得像湖水一樣的眼睛。

  兩人靠得很近,旅言感覺到克洛伊細軟的淡金色頭髮輕輕搔在她臉上。

  「妳看,變回來了。」克洛伊眨了眨眼。

  旅言怔怔地看著她,說不出一個字。

  「一到晚上就突然變回原本的樣子了。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持續……」克洛伊嘟囔著說了幾句。「小旅還是這個樣子才像小旅。」
 
旅言張了張口,似乎說了些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說:「……晚餐要開魚湯罐頭還是吃餅乾?」

  「當然是罐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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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方的森林越是繁茂,觀星季的天空越加瞬息萬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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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備區的狀況比預期中還慘烈,空地四處堆著大量屍體,一些槍械武器就如棄置品散落各地。雖然風化後的骸骨已看不出他們原來的樣子,大部分的屍體仍穿著迷彩制服。

  「都是士兵嗎 ?」克洛伊撿起一把輕機槍,隨手打開彈匣。「啊,還有子彈。」

  「太不自然了。與其說受到襲擊或自相殘殺,更像是有人將屍體臨時堆放在這裡。」旅言看著眼前一片狼藉的景象皺了皺眉。「不過一路上還沒看過任何生還者。」

  「說不定這座城市下有一片地底建設,早期疏散時就有人遷進去居住了。」

  「不太可能。」旅言搖頭。「就算真有那種地方,戰爭結束後也該回到地面了。」

  「這樣啊。」克洛伊丟下手中的槍,語氣聽不出什麼特別的情緒。

  區內的建築物似乎沒遭受到破壞,甚至連電路設備都還完好如初。想必在能源被切斷之後,這裡的備用電源還維持了一段時間。

  並沒有找到旅言所說的小型坦克,於是兩人進入了其中一棟大樓。在裡面看見一間間研究室,裡面的器材大都凌亂地東倒西歪。大致搜索了幾層,只找到一些可能有用的消耗品和研究人員儲存的食物。能放上幾年還不變質的的食物,只有加了一堆防腐劑的罐頭和幾乎沒有水分的乾糧。即使早就吃膩了這些,兩人仍盡可能地帶走更多糧食。

  最大的收穫則是醫療用品,一些維他命營養錠能稍微緩解食物種類缺乏下的營養所需,消炎藥與繃帶之類也都相當實用。

  大樓的最頂層,有一間特別大的研究室。與其他樓層不同,所有物品都井然有序地安置,彷彿時間停止在還有人在的某一刻。大量書籍與紙張報告整齊地擺放在玻璃櫃裡。旅言拿起了其中幾本論文,署名皆為「朗克‧艾寧」。

  「小旅。」克洛伊拿著一本羊皮封面的書走了過來。「不知道是什麼語言,我看不懂。」

  猛然抬頭看見自己的臉,旅言還是有些異樣感。雖然這種變化不會影響生活,她還是無法適應,或者像克洛伊那樣樂在其中。

  旅言接過那本書,封面沒有標題,內頁則以草書寫著朗克‧艾寧。翻閱了幾頁,都是以同樣的字體書寫而成的手稿,不時間有插圖。

  「是世界語。」旅言闔上羊皮手稿。「內容主要是一個名為『750K-42』的設計項目,能自行製造能源與食物,氧氣與水源循環不息。這位名叫朗克‧艾寧的科學家預言人類將因戰爭而滅亡,而『750K-42』會成為安身之地。那裏不會有爭鬥和仇恨,只存在和平。」
 
  「太過於烏托邦主義了吧。」旅言做了個結論,豪不意外地又看見克洛伊閃閃發光的眼神。
 
  「如果是真的呢?」克洛伊說道。「要去找找看嗎?」

  「可能會什麼也找不到喔。」

  「反正我們也沒有事能做嘛。」

  「說的也是呢。」旅言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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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的山洞埋藏意義,金色的碎屑美麗而無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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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氣中散發雨水的氣味,沉悶而潮濕。

「好舊。」克洛伊掀開掛在木屋前的布料,碰到的地方碎成一塊一塊掉落。「小旅!」

  「怎麼了?」

  「我把人家的門簾弄破了。」

  旅言回頭無奈地看著克洛伊,「 ……沒關係,這裡早就沒人住了。」

  「要進去看看嗎?」克洛伊問道。「好像快下雨了。」

  旅言有些遲疑,眼前的木屋看上去十分破舊,安全性不怎麼高。但四周並沒有其他可以避雨的地方。

  「還是──」旅言剛開口,便被陡然落下的傾盆大雨打斷。

  兩人別無選擇地進入了木屋。

  與外觀不同,木屋內部還算整潔乾淨。兩人放下行李,環顧整間屋子。

  「到這一帶,地圖就顯示要進入地底了。」旅言拿出手稿。「不過這附近的地勢都很平緩,不太理解它所謂的『進入地底』。」

  「也有可能這裡有地窖,直接通往目的地啊。」

  「那肯定得要很深很深的地窖才裝的下『安身之地』了。」旅言失笑。

  「我就是說說嘛。」克洛伊挑了挑眉。「妳先休息一下吧,我去到處看看。」

  於是旅言坐在屋內的小沙發上,再次閱讀起朗克‧艾寧的手稿,混合著屋外的雨聲,她感到心情異常的平靜。

  從離開軍備區以來,已經過了兩個月。

  人類總是需要一個目標,無論是為了旅行、理想、求知慾,還是活下去。處於絕境時,一點不切實際的希望都能成為繼續撐下去的動力。又或許「活著」本身,就是一個人存在的意義,即使猶疑痛苦,還是持續前進。

  明明知道總有一天也會死亡,卻下意識地想要活下去。

  這樣就好了,旅言想。不知是今天或是明天,在未來的某一天,她會想通的。當然,即使想不通也無所謂。

  「哇啊!」克洛伊忽然發出驚叫,隨即是木頭斷裂崩塌的聲音。

  旅言猛地抬頭,看見不遠處的木質地板破開一個大洞。她衝去洞口旁,漆黑的洞口深不見底,恐懼與驚慌瞬間占滿腦袋。

  「洛伊!洛伊!!」

  「沒事,小旅。我沒事。」克洛伊很快地回道,聲音充滿安撫。「不要緊張,我沒受傷。」

  「等我一下。我去拿繩子。」旅言鬆了口氣。

  「妳要不要也下來?」克洛伊這麼問道。

  「……妳說什麼?」

  「這下面有軟墊,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克洛伊頓了頓。「搞不好真的是從這裡過去。」

  以防萬一,旅言還是將繩子固定好,揹著兩人的行李,才抓著繩子爬下去。當她踩到洞底富有彈性的軟墊上後,終於真正地放下心來。地面上微弱的光線從洞口落下來,她打開照明燈,環視整個洞穴。

  地面鋪設著軌道,還有一臺舊式的礦車。洞穴比想像中還大,並順著軌道往某個方向延伸。

  「不知道有沒有動力裝置。」克洛伊走近礦車,卻發現裡面設有兩排座位,就像是一臺不加蓋的小車。

  「看起來是以前的礦洞。」旅言觀察礦車的外部。「可是這明顯被改裝過。妳看,這裡有輸油孔。」

  旅言拔開孔蓋,裡面傳來淡淡的石油味。她將背包裡放置已久的罐裝石油拿了出來,倒進孔裡。

  「這樣應該就行了。試試看能不能發動吧。」

  兩人坐進礦車裡,找了一會兒發動引擎,最後在前座旁找到一根控制桿。拉下後,礦車發出機械運轉的聲音,前方的大燈也亮了起來。

  「走吧。」兩人相視一笑。旅言踩下油門,礦車向前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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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者的步伐遲疑而堅定,輕吹手中的水鳥笛,山風吹散所有愁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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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礦坑的牆壁偶爾嵌有一些閃亮的東西,兩人時不時停下礦車。克洛伊試圖鑿了幾塊下來,都是各種顏色的寶石或結晶,被光一照就折射出亮麗的光彩。

  「真漂亮。」克洛伊這麼說道。

  在沒有交易行為的今天,寶石與貴金屬似乎都失去了作用。可是旅言還是承認,這些毫無意義的石頭非常美麗。無論是近看,或遠遠地看著礦坑頂部,就像星空一樣。

  萬事萬物皆有存在的意義,除了人類所賦予的,還有它最原始的本質。可是這麼長遠以來,人類的主觀意識也創造了價值。

  「如果『安身之地』是真實存在的,為什麼要隱藏起來呢?」旅言看著無止境的前方。「如果將它公開,不就會有更多人倖存了嗎。」

  「所謂寶藏,就是要埋藏起來,才能被人發現喔。」克洛伊說道。「畢竟在戰爭爆發之前,沒有人真的認為會這麼嚴重啊。」

  漆黑的礦洞中沒有日夜,旅言只能從兩人的變化判斷時間。而她們也確實剩下彼此。

  克洛伊變成她的樣子,她變成克洛伊的樣子。日子又過去了一天。

  這樣的變化持續了五次,道路的遠方漸漸出現了亮點,從與寶石的反射一樣的亮度,漸漸變大、變亮到難以忽視的程度。

  礦車迎向光亮的那一刻,兩人都閉上了眼睛。而睜眼後,兩人都愣住了。在兩人眼前拓展開來的,是開闊得彷彿回到地面的明亮空間,以及一棵巨大的、有著白色枝幹的樹木。

  礦車緩緩向前行駛,在軌道的盡頭停下。

  旅言走下車,將手覆上巨木,是金屬的冰涼質感。

  「Arbor.」她輕喃著刻在樹上的單字。

  兩人一同握住那再普通不過的門把,向前推開──


『生命或許難解,終昏必將始曉。』

2018年2月28日 星期三

《雨霖鈴.商羊舞》

  「今歲商羊舞,沉浸連千村。」──大水嘆


  我生在滿是竹林的山中。

  清泉汩汩流淌,從山頂蜿蜒過腳底下的土壤,蜿蜒過似水流年。山裡靜謐,只有日復一日的竹葉沙沙、泉水叮泠。

  我生著白色的翅翼,可是那白到末端時,卻漸顯透明。從泉水裡倒映的我,蒼白透明,連眼珠也是清澈如水的輪廓。

  偶爾我曲著腿,在泉水和竹林間跳躍。羽翼翩振,從翅裡生出風來,搧得竹林又一陣窸窣,在水面濺起一圈圈漣漪。而後天上落下滴滴晶瑩剔透、像泉水一樣冰涼的物事。

  跳得越快越久,天就落下多少水滴。

  這本是我寧靜日子裡的一種遊戲。

  山裡也有其他飛鳥走獸,各自過著自己的生活,平時也不大來搭理我,時日到了便成雙結對,生生不息。自我有意識以來,便是如此。

  可我始終是一個我,從來沒有和我一樣的生物出現過。

  我並不感到孤單。


  林中的草木騷動,山腳下傳來不屬於山的聲響。我飛至空中遠遠張望,一棟棟竹造的屋子座落在掘開的土壤邊上,炊煙緩緩飄盪。

  我又飛近了一點,那竟然是人,一群在山腳建村成落的百姓。

  人們忙碌地伐竹、造屋、犁田、插秧,婦女烹煮食物,不知事的孩童在一旁成群結隊地玩鬧。他們的臉孔雖勞累卻飽足,建造自己的家原來是件有成就感的事。

  曾經有遠方來的候鳥告訴過我北方都城的樣子,亭臺樓閣、生絲素縞、翠藍嵌珠青羔皮滾邊兒的靴子啊!那該是怎樣的繁華。

  可這裡的人住的是竹屋、穿粗布衣、腳底能踩著草鞋便已是難得。那些繁華似乎從沒體現在他們身上。

  那村落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一天裡有大半時間,我都待在離村里最近的竹林裡,靜靜地看著,看著他們。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鑿井而飲,耕田而食。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我尤其喜歡看村裡的孩子,紙扎的老虎、木削的劍,長長一條綿繩系著的紙鳶高高地在天上漂蕩。即使沒有這些,兩三孩童聚在一起的笑聲也足以震散雲朵,嘹亮而高亢。他們是那麼的快樂。

  不知有多久,我沒再跳過舞,只是不斷地看著人們。


  打鐵那戶的么子李阿虎上山了,我有些不放心地偷偷跟著他,昨夜聽幾個孩子在打賭誰敢一個人上去山頂,阿虎便是其中一個。

  這山也是有老虎豺狼的,一個小孩兒上去,指不準就給叼走了。

  他真是一個人上山的,手裡只拿著一根平時削著玩的木劍。到底還是個孩子,也不知哪裡來的底氣,就莽莽撞撞地闖進來了。

  約莫一個多時辰,阿虎走到半山腰處,已是村民不怎麼會來的地方,鳥獸也越發密集。

  到了申時三刻,見他真要爬上山頂,我也有些急了,這孩子怎麼就一點退意也無呢!遠遠地已有一頭狼在觀望,且他這麼折騰下去,怕是入夜了都下不了山。

  腦中靈光一閃,我在原地跳了起來,一陣陣竹葉風從我藏身的林子裡湧出。

  黑雲翻墨,風雨欲來。

  那狼見天色有變,知是我有意干涉,便退去了。雨水滴答滴答落下,打在竹葉上勾出一串鈴鈴響,轉眼間成傾盆大雨。

  阿虎扯了根山芋的大葉子,終於決定下山。我怕他染了風寒,騰空飛起為他擋去些許風雨,好在那片葉子夠大,他自是發現不了我。

  我隨著阿虎到了山下,閃身藏進那片竹林裡。阿虎的爹娘果然在尋他,見他跑下山,又是疼惜又是生氣,他爹更是拿了根藤條要打他呢。

  李家雞飛狗跳,其他村人卻沒怎麼注意這邊,都圍在那幾畝田邊叫嚷著什麼。

  大雨流進田裡,濕潤了本來有些乾裂了土壤。我恍然想起來,田裡的植物也是需要水的,這些天來只靠接井水灌溉已是不夠,只怕再晚一些時日,這田就要荒廢了。

  人們在田邊頂著雨手舞足蹈,田地最多的老張喊了聲老天保佑,其他人也接連喊了起來。

  我也很高興,種田是村裡大多數人的生計,我希望他們過得好。
  

  村子裡的人在山上建了座小祠堂,用石頭蓋成,裡面擺了尊觀音像。人們不時會來這裡拜上一拜。因為這個緣故,孩子們不再隨意來這塊地方玩,清幽了許多。

  祠堂前插的香還未熄滅,冉冉地飄著白煙。我學著人們的樣子,飛上前放了幾顆沾著露水的山果。正要低下頭時,一個沉靜的聲音響在我腦內。

  「商羊,你不必如此。」

  我不解地看向觀音像,商羊,這樣陌生的名字,我叫做商羊?

  「你竟不記得自己了?」那聲音似是嘆了口氣。「你是祥鳥商羊,挾雨水而降福澤。那些人哪,本來是應該敬拜你的。」

  「觀音啊,請告訴我,這世上還有沒有其他的商羊。」

  「很久以前,商羊都是成群結伴的。」

  「他們都去哪裡了?」我疑惑的問他。

  「你是這三千年來,我看見的第一隻商羊。」他說。

  觀音像慈悲而莊嚴地看著我,不再出聲。我也不再出聲。


  自那後,過了月餘。我不時跳著腳步,讓那雨水落下來。如果這是我存在的意義,我便待在山裡,護他們風調雨順。

  一場雨後的下午,李阿虎同一群孩子來竹林裡玩,林裡清涼,遮蔽住午後強烈的日光。我依然在附近張望著他們。

  過了一陣子,我感覺有些不對勁,林裡隱約傳來不正常的騷動,那不是人類的聲音。

  等到第一隻狼走出竹林時,我腦中打起驚雷鼓,那竟是一整群的狼。

  牠們緩慢地包圍住孩子們,一片死寂的安靜裡,一個孩子驀地尖叫起來。為首的那隻狼明顯被刺激到了,低吼一聲便要撲上去。

  一場雨根本來不及也無法嚇走牠們,我心裡已經著急得如同火燒。腦中一片空白,我衝出竹林,擋在孩子們面前。

  那狼眼底明顯帶有不甘,但還是不敢輕舉妄動,就這麼僵持著。

  我其實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狼群若全衝上來,我也保不了全部的孩子。

  突然間,一群急促的步伐從林裡傳來,村裡的人湧了出來,手裡或拿著火把,或拿著柴刀木棍,其中為首的是阿虎的爹。

  現下狼群再不甘,也只能退去,我鬆了一口氣。

  此時,肩上傳來劇痛,我不可至信地看著拿著木棍的男人。

  「哪裡來的妖怪!休傷我兒!」

  那木棍落在我身上,我才知道,原來我也是會疼的。

  我逃走了,逃得比狼群還狼狽。

  ※

  我躲進山裡,不再靠近山下的村落,終日只對著竹林和泉水。我以為這樣就能安生了,無論是我還是村裡的人。

  可那一晚,那一晚。

  濃煙黑霧,火光四起,他們找不著我,竟要一把火燒了這山。

  他們容不下這山裡的一個我。
  他們容不下這山裡的一個我。
  他們容不下這山裡的一個我。

  風吹雨驟,夤夜不休。待我回過神來,已聽不見人們的聲音。

  山下,一片汪洋。

  阿虎的紙鳶漂蕩在水面上,我盯了半晌,終究發出一聲淒厲至極的哀鳴。

  什麼帶來福澤的祥鳥!我毀了村落,害死一村的人!那天雷該劈在我身上!劈得我屍骨無存!

  我是,罪鳥。

  我不可饒恕。

  於是,我跳了最後一隻舞,直到力竭,直到身死。

  數不盡的雨點打落,濃雲密佈的天隱有雷聲隆隆,我費勁最後一絲氣力飛向天空──

  耳裡迴盪的最後一個聲音,只是霖鈴。

  驚雷落。

  雨。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