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歲商羊舞,沉浸連千村。」──大水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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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滿是竹林的山中。
清泉汩汩流淌,從山頂蜿蜒過腳底下的土壤,蜿蜒過似水流年。山裡靜謐,只有日復一日的竹葉沙沙、泉水叮泠。
我生著白色的翅翼,可是那白到末端時,卻漸顯透明。從泉水裡倒映的我,蒼白透明,連眼珠也是清澈如水的輪廓。
偶爾我曲著腿,在泉水和竹林間跳躍。羽翼翩振,從翅裡生出風來,搧得竹林又一陣窸窣,在水面濺起一圈圈漣漪。而後天上落下滴滴晶瑩剔透、像泉水一樣冰涼的物事。
跳得越快越久,天就落下多少水滴。
這本是我寧靜日子裡的一種遊戲。
山裡也有其他飛鳥走獸,各自過著自己的生活,平時也不大來搭理我,時日到了便成雙結對,生生不息。自我有意識以來,便是如此。
可我始終是一個我,從來沒有和我一樣的生物出現過。
我並不感到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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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的草木騷動,山腳下傳來不屬於山的聲響。我飛至空中遠遠張望,一棟棟竹造的屋子座落在掘開的土壤邊上,炊煙緩緩飄盪。
我又飛近了一點,那竟然是人,一群在山腳建村成落的百姓。
人們忙碌地伐竹、造屋、犁田、插秧,婦女烹煮食物,不知事的孩童在一旁成群結隊地玩鬧。他們的臉孔雖勞累卻飽足,建造自己的家原來是件有成就感的事。
曾經有遠方來的候鳥告訴過我北方都城的樣子,亭臺樓閣、生絲素縞、翠藍嵌珠青羔皮滾邊兒的靴子啊!那該是怎樣的繁華。
可這裡的人住的是竹屋、穿粗布衣、腳底能踩著草鞋便已是難得。那些繁華似乎從沒體現在他們身上。
那村落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一天裡有大半時間,我都待在離村里最近的竹林裡,靜靜地看著,看著他們。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鑿井而飲,耕田而食。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我尤其喜歡看村裡的孩子,紙扎的老虎、木削的劍,長長一條綿繩系著的紙鳶高高地在天上漂蕩。即使沒有這些,兩三孩童聚在一起的笑聲也足以震散雲朵,嘹亮而高亢。他們是那麼的快樂。
不知有多久,我沒再跳過舞,只是不斷地看著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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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鐵那戶的么子李阿虎上山了,我有些不放心地偷偷跟著他,昨夜聽幾個孩子在打賭誰敢一個人上去山頂,阿虎便是其中一個。
這山也是有老虎豺狼的,一個小孩兒上去,指不準就給叼走了。
他真是一個人上山的,手裡只拿著一根平時削著玩的木劍。到底還是個孩子,也不知哪裡來的底氣,就莽莽撞撞地闖進來了。
約莫一個多時辰,阿虎走到半山腰處,已是村民不怎麼會來的地方,鳥獸也越發密集。
到了申時三刻,見他真要爬上山頂,我也有些急了,這孩子怎麼就一點退意也無呢!遠遠地已有一頭狼在觀望,且他這麼折騰下去,怕是入夜了都下不了山。
腦中靈光一閃,我在原地跳了起來,一陣陣竹葉風從我藏身的林子裡湧出。
黑雲翻墨,風雨欲來。
那狼見天色有變,知是我有意干涉,便退去了。雨水滴答滴答落下,打在竹葉上勾出一串鈴鈴響,轉眼間成傾盆大雨。
阿虎扯了根山芋的大葉子,終於決定下山。我怕他染了風寒,騰空飛起為他擋去些許風雨,好在那片葉子夠大,他自是發現不了我。
我隨著阿虎到了山下,閃身藏進那片竹林裡。阿虎的爹娘果然在尋他,見他跑下山,又是疼惜又是生氣,他爹更是拿了根藤條要打他呢。
李家雞飛狗跳,其他村人卻沒怎麼注意這邊,都圍在那幾畝田邊叫嚷著什麼。
大雨流進田裡,濕潤了本來有些乾裂了土壤。我恍然想起來,田裡的植物也是需要水的,這些天來只靠接井水灌溉已是不夠,只怕再晚一些時日,這田就要荒廢了。
人們在田邊頂著雨手舞足蹈,田地最多的老張喊了聲老天保佑,其他人也接連喊了起來。
我也很高興,種田是村裡大多數人的生計,我希望他們過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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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裡的人在山上建了座小祠堂,用石頭蓋成,裡面擺了尊觀音像。人們不時會來這裡拜上一拜。因為這個緣故,孩子們不再隨意來這塊地方玩,清幽了許多。
祠堂前插的香還未熄滅,冉冉地飄著白煙。我學著人們的樣子,飛上前放了幾顆沾著露水的山果。正要低下頭時,一個沉靜的聲音響在我腦內。
「商羊,你不必如此。」
我不解地看向觀音像,商羊,這樣陌生的名字,我叫做商羊?
「你竟不記得自己了?」那聲音似是嘆了口氣。「你是祥鳥商羊,挾雨水而降福澤。那些人哪,本來是應該敬拜你的。」
「觀音啊,請告訴我,這世上還有沒有其他的商羊。」
「很久以前,商羊都是成群結伴的。」
「他們都去哪裡了?」我疑惑的問他。
「你是這三千年來,我看見的第一隻商羊。」他說。
觀音像慈悲而莊嚴地看著我,不再出聲。我也不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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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後,過了月餘。我不時跳著腳步,讓那雨水落下來。如果這是我存在的意義,我便待在山裡,護他們風調雨順。
一場雨後的下午,李阿虎同一群孩子來竹林裡玩,林裡清涼,遮蔽住午後強烈的日光。我依然在附近張望著他們。
過了一陣子,我感覺有些不對勁,林裡隱約傳來不正常的騷動,那不是人類的聲音。
等到第一隻狼走出竹林時,我腦中打起驚雷鼓,那竟是一整群的狼。
牠們緩慢地包圍住孩子們,一片死寂的安靜裡,一個孩子驀地尖叫起來。為首的那隻狼明顯被刺激到了,低吼一聲便要撲上去。
一場雨根本來不及也無法嚇走牠們,我心裡已經著急得如同火燒。腦中一片空白,我衝出竹林,擋在孩子們面前。
那狼眼底明顯帶有不甘,但還是不敢輕舉妄動,就這麼僵持著。
我其實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狼群若全衝上來,我也保不了全部的孩子。
突然間,一群急促的步伐從林裡傳來,村裡的人湧了出來,手裡或拿著火把,或拿著柴刀木棍,其中為首的是阿虎的爹。
現下狼群再不甘,也只能退去,我鬆了一口氣。
此時,肩上傳來劇痛,我不可至信地看著拿著木棍的男人。
「哪裡來的妖怪!休傷我兒!」
那木棍落在我身上,我才知道,原來我也是會疼的。
我逃走了,逃得比狼群還狼狽。
※
我躲進山裡,不再靠近山下的村落,終日只對著竹林和泉水。我以為這樣就能安生了,無論是我還是村裡的人。
可那一晚,那一晚。
濃煙黑霧,火光四起,他們找不著我,竟要一把火燒了這山。
他們容不下這山裡的一個我。
他們容不下這山裡的一個我。
他們容不下這山裡的一個我。
風吹雨驟,夤夜不休。待我回過神來,已聽不見人們的聲音。
山下,一片汪洋。
阿虎的紙鳶漂蕩在水面上,我盯了半晌,終究發出一聲淒厲至極的哀鳴。
什麼帶來福澤的祥鳥!我毀了村落,害死一村的人!那天雷該劈在我身上!劈得我屍骨無存!
我是,罪鳥。
我不可饒恕。
於是,我跳了最後一隻舞,直到力竭,直到身死。
數不盡的雨點打落,濃雲密佈的天隱有雷聲隆隆,我費勁最後一絲氣力飛向天空──
耳裡迴盪的最後一個聲音,只是霖鈴。
驚雷落。
雨。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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